时光老去的印迹
发布时间: 2025年09月18 09:02:07     文章来源:     作者:兰花

      晨雾还未散尽时,母亲又在院子里的老槐树桩上坐着了。白发被风掀起几缕,目光落在门楼的红砖地上——那里还留着张爷爷串门时的淡淡痕迹。我递过保温杯,她接过时指尖冰凉:“昨儿夜里又没睡着,干瞪着眼,不敢闭上,一闭上就想不好的事。”

      这是母亲近三个月来的日常。曾经能挑两担水在田埂上走得轻快的妇人,那个把我们姐俩的旧衣裳补得比新袄还周正的母亲,如今活成了时间的囚徒。她的日历不再翻着节气和农忙,而是被“今天没解手”“眼皮挑不动”“耳朵这么背来”填满。巷口晒太阳的老人们成了最锋利的刻刀:张爷爷从门口的四阶台阶上滑下来,没等抢救就没了;西屋老爹前天还拄着拐来跟你爸唠嗑,第二日清晨就再没推开门。这些消息像针,扎在她本就脆弱的心上,把“衰老”和“死亡”熬成浓稠的汤,每日每夜煨着她。

      我总笑她“比年轻人还惜命”。直到陪她做完全套检查。从全科门诊到消化科、耳鼻喉科,从抽血窗口到核磁共振室,我们像寻宝的人,在各种仪器和报告里翻找答案。肝功能、肾功能、甲状腺激素、维生素水平,每一项结果都用红笔圈出来给她看:“您看,指标都正常。”她盯着报告上的箭头,却像在看别人的故事:“可我就是难受啊,心里闷得慌,紧张害怕,说也说不出来,夜里翻个身都喘……”

      最后精神科医生的话让我恍然。他说:“老人家的各项生理指标都没问题,她的焦虑是身体在替心灵‘报警’。”原来,当我们这代人还在为体检单上的“↑↓”辗转难眠时,母亲们早已被更直白的恐惧击中——她们见过太多生命的戛然而止,那些曾经熟悉的、热络的、会一起晒太阳拉家常的人,正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时光里。对她而言,衰老不是慢慢爬上眉梢的皱纹,而是某天清晨照镜子时,突然发现头顶稀疏的白发所剩无几;死亡也不是遥远的哲学命题,而是张爷爷摔倒时,那声闷响里破碎的生活。

      想起年轻时的母亲。那时候她在生产队割麦子,裤脚沾着湿泥,额头挂着汗珠,总跟我们说“人活一世,要像庄稼似的往上蹿”。她和父亲在土坯房里养大我们姐俩,把每一粒米都熬成甜粥,把每一寸布都缝成暖衣。她的时间从来不是用来“焦虑”的,而是用来“赶路”的——赶着播种,赶着收割,赶着把我们一个个送进学校,赶着自己变成“奶奶”,变成“姥姥”。可不知从哪一天起,她的脚步慢了,回头看的次数多了,那些被岁月藏在褶皱里的恐惧,终于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。

      现在的我,终于读懂了她藏在“没睡好”“没大便”背后的不安。那不是矫情,是一个近八旬的老人对“活着”最朴素的执念——她害怕自己不再能给我们做饭,害怕成为我们的负担,害怕有一天,连“难受”都成了奢侈的感觉。于是我学着她的样子:搬个小马扎坐在她斜对面,看阳光在她脸上织出金网,看她盯着砖缝里的草芽发愣;傍晚扶着她在村里遛弯,看绿树挺拔,看她种的茄子挂紫果、辣椒坠红尖,看归巢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屋檐;夜里守着她,等她迷迷糊糊睡着,轻轻替她掖好被角。

      上周复查,医生说母亲的眼神亮堂了些。回家她就系上蓝布围裙:“今儿晌午包韭菜鸡蛋馅饺子吧?你小时候就馋这口。”我应着,看她转身往厨房走——背还是驼的,脚步还是慢的,可揉面时那双手,依然带着年轻时的力道,面团在她掌心转着圈,像朵慢慢绽放的花。

      时光从不是单向的刻刀。它在母亲鬓角落下霜雪,也在我心里种下温柔;它让她的日子薄得像张纸,却让我们的陪伴厚得像座山。那些深夜的安抚、反复的检查、一起包的饺子,都是时光写给我们的信——它说,衰老不可怕,死亡不可怕,可怕的是忘了,在彼此的生命里,爱永远是最坚韧的锚。

      此刻,母亲在厨房里喊我:“快来尝尝这馅儿咸淡!”窗外的阳光穿过纱窗,在她的白发上跳着舞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“正常轨道”,从来不是回到过去的模样,而是在时光的褶皱里,牵紧彼此的手,慢慢走。(王晓俊 作者单位:伯方煤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