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舟过处 不系青山
发布时间: 2025年09月18 09:01:12     文章来源:     作者:兰花

     黄昏总是不声不响地漫进矿区,把一抹孤寂烙在每一个升井的人心上。每日傍晚,夕阳将煤山染成一片绛紫,工友们脱下浸透汗水的工装,古铜色的脊背在余晖中闪着微光。老张叔指着天边初现的月牙,笑道:“瞧见没?咱们矿工的特供月亮,比城里人看到的早两个钟头。”

     矿工的生活是一首循环往复的齿轮诗。清晨五点,闹钟准时撕裂梦境;深夜十一点,鼾声撞响工棚的墙壁。我们被装进规律的胶囊里,上班、睡觉、再上班,如同井下轨道上永不脱轨的矿车。时间在这里被压缩成标准的立方体——连做梦都要掐着表,哪里还容得下远方的召唤?那些关于旅行、关于恋爱的憧憬,都被八百米深的井巷吞没,化作岩壁上无声的水珠。

     日光渐逝时,我总会想起父亲的话。他在矿洞深处佝偻了三十年,却说:“心里装着青山的人,不会被地心困住。”如今我也在这八百米深处,学会了用液压支架撑起煤层。钻头啃噬煤层的声响震得牙酸,却在某个休息间隙,靠在水泵房墙壁上吃班中餐时,看见岩壁渗出的水珠如星子般闪烁。

     工棚的铁皮柜里藏着太多“来不及”:那本翻毛了边的旅游图册停在武夷山那页已有三年,相亲照上的姑娘等到嫁了人才收到我迟来的道歉。老张叔的吉他少了根弦,他说等退休就补上,可退休证在抽屉里又躺了五年。我们像被嵌进煤层的化石,看着地表的世界昼夜流转,而自己的时钟始终比外界慢半拍。

     当夕阳彻底隐没,矿区路灯次第亮起。热水冲下的煤浆在脚下汇成蜿蜒的河,氤氲水汽中,父亲说过的话忽然清晰:“轻舟过处,不系青山——系的是当下。”呼啸的风在工友们的笑谈里收拢臂膀,所谓的远方成了心底无声的诗。

     偏安一隅并非不堪。在液压支架撑起的方寸天地间,我看见了另一种苍穹。老张叔扔来半包烟时说:“三十岁才来吃这碗饭,委屈了。”我摇头,矿灯扫过顶板锚杆闪烁的银光。原来最深的自由,是卸下所有矫饰的枷锁,让双手直接触碰世界的骨骼。

     墨色土地,不过一笔铮铮。而自由,只是人生注脚,就像父亲在窗台养的那盆兰花,在煤尘飞扬的矿区安静地吐纳呼吸。

     轻舟过处,不系青山。每个班次都是摆渡,每盏矿灯都是星子。我们在亿万年的岩层里开采时间的琥珀,却意外采撷了生命的真谛——所谓自由,不过是明知黑暗的深度,依然相信光明的温度。

     所以不祝你自由了。只愿你如割煤机刀盘,既能破开最硬的煤壁,也懂得在砂岩层前放缓转速。人生无常,偏偏是我们这些地底行者,最先摸到永恒的纹路。

     自由何束万重山,林中涧,岸上柳,都是风光。自由不拘万重山,轻舟过,心潮起,处处皆安。人生海海,并非只有万重山——有时它就在八百米深处,在一粒三亿年前的煤层印记与液压支架的银色光泽对视间,温柔绽放。

     山海并非自由的宿地,自己才是。祝你的自由,如矿工帽上的灯,既照得见前路,也容得下身后的整个夜空——哪怕那夜空永远缺少繁星,哪怕我们的航程始终在两点一线间往复。地心深处也有潮汐涌动,在每一次放顶板的轰隆声里,我们终学会了在狭缝中栽种无边无际的春天。(王 震 作者单位:百盛煤业